第六百零一章 笔墨问沧桑 (第2/2页)
黛玉随意浏览书房,目光不知不觉,落在墙上悬挂的那张古琴。
英莲随着她的目光,也看到墙上悬挂的古琴,她知道这琴是少爷的宝贝,平常只让芷芍和自己抚尘保养,其他人都不敢碰的。
英莲笑道:“姑娘每次进书法,都和三爷弹这古琴为乐,今日三爷不在,姑娘不如也抚一曲来听?”
黛玉微笑道:“也好。”
英莲从墙上小心取下古琴,端正摆在书案上,她想到少爷平时最喜欢点清魂香。
乖巧的从书架上取了一根,点了插在书案的小香炉上。
黛玉手抚琴弦,突然想起当日她和贾琮的意外发现,这具古琴的琴底刻有奇怪的词句,且被人用胭脂封堵,作为掩盖。
古琴的器型和造艺也十分精美,黛玉翻阅相关古籍,确定这是具珍贵的唐代古琴。
……
黛玉出身诗书世宦大族,林家是姑苏五代列侯之门,家世根底不弱于宁荣贾家,文华底蕴更是远胜。
她自小出身这等门户,便知稀有的书画琴器不比俗物,历来被世宦之门视为传家之物,非破家之祸,不会轻弃于人。
林如海曾有过一子,但年幼夭折,膝下只剩林黛玉一女,等同已经绝嗣。
他将女儿送到神京贾家寄养,没有给她携带大批金银,而是黛玉房中满墙累叠摆放的古籍孤本。
在世宦大族的眼中,金银不可传代,古籍孤本却是价值连城的传代之物。
黛玉寄居贾家,虽看起来不显山露水,但她满室的古籍珍本,便是她将来伴身的嫁妆,可比娘家陪嫁几十万两银子都值钱。
正因为有了这等世家教养熏陶,所以黛玉确定杜锦娘留下的古琴,是一具罕见的唐代古琴,心里便推测贾琮的母族非同寻常。
黛玉轻轻拨动琴弦,余音缭绕,松旷清美,非同凡响,即便她不止第一次弹奏,依然为这具唐琴的隽美音色沉醉。
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念头,又一次不期然漫上心头……
三哥哥的生母随身这等珍贵的唐代古琴,只有显赫不凡、背景深远的世家大族,才有这等底蕴做派。
但是这么些年以来,贾家上下人等,从来就传言,三哥哥的生母沦落烟花,是一位命途坎坷的淸倌花魁。
如果舅母真的出身这等恢弘世家,又怎么会沦落至此,还委身大老爷这样的人,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……
而且,她还如此不幸,刚生下三哥哥,也没留下什么托孤之言,就很快撒手西去。
留下三哥哥一人,从小吃了多少苦头波折?
虽然黛玉心中有许多疑虑,但毕竟是揣测之念,她从来不在贾琮面前说道,不然对亡亲长辈未免不敬。
但是,她心中也十分清楚,以三哥哥的聪慧才智,自己能想到的,难道他还会想不到?
黛玉抚摸清凉的琴身,如水秋眸,眼波婉转,眼神中有异常的珍视和喜爱。
她轻轻拨动琴弦,凝和婉转的琴声,如轻扬鼓荡的涟漪,在书房中绕梁不散,沁人心扉,又传出屋外。
英莲坐在书案旁,双手支着下巴,听得十分入神。
卧室中芷芍在整理贾琮的衣物,听到悠扬的琴声,也不知觉坐到榻上倾听。
堂屋中晴雯蓦然停下了针线,五儿的目光也看向书房方向。
自从贾琮入了贡院,龄官便有些百无聊赖,整日窝在自己房里,把玩贾琮送她的花冠和戏服。
书房里传出婉转秀美琴声,龄官这样戏乐出身的女子,更是听得入神,不知不觉放下手上的花冠。
琴音初时和缓而零落,悠扬又平和,如同婉转的情愫,更像无声的倾述。
渐渐琴韵变得气势流畅,宛如清流奔腾,雀跃盎然,飞驰不息,仿佛瞬间迅捷的潮汐,往复来回,充斥宁静的院落,远远散向高空……
……
神京,贡院,衙署正堂。
正是春日和阳,突然气机骤变,云顥翻涌,竟下起一阵春雨。
细密如丝的雨幕,透着一丝雀跃盎然,弥散着宜人润泽和清凉……
衙署正堂之中,三名主考官正端坐闲谈,各人身旁的茶碗飘着袅娜茶雾。
吏部尚书陈墨笑道:“方才属官昭示考牌,老夫留意了今日书经考题。
特别是首题,裁剪整句,化繁为简,大巧若拙,颇为精妙。
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临大节而不可夺也。君子人与?君子人也。
此言历代注解繁多,名人贤达吟咏不绝,本届举子以此做题,想要写出新意,颇为不易。
而且,这些参考的举子,都生于平和荣益之时。
托孤之贞、寄命之坚、大节之心,乃君子德器臻化之境,对这些太平盛世之人,过于悲怆,只怕难有深切领悟之心。
王大人以为如何?”
王士伦微微一笑,因今日书经考题,就是由他制题,陈墨当年是状元之身,说出此话不过是探讨闲聊之意。
说道:“陈大人所言未尝不是道理,只是治国之事,圣贤有训,居安思危。
虽为盛世,更需忠直之心,磊落之臣。
陈大人是官场前辈,见多风云起伏,体悟世事沧桑,比晚辈更能体悟,时有荣衰,然君子之德,仁义礼智,可度劫难,不可轻弃。
不管太平盛世,还是国有坎坷,托孤之贞、寄命之坚、大节之心,都该是士人毕生践行之德。
这贡院应试的数千学子,他们都生于平和荣益之世,有皓首书生,有穷经才俊,就必定有慷慨奇男!”
陈墨听了王士伦一番话,收起脸上闲聊之情,右手轻抚花白的胡须,双目凝然,微有沉吟之状。
王士伦端起身边的茶碗,微微抿了一口,望向窗外雨幕笼罩下,整齐排列的无数号宿,眼神闪烁,不知在想些什么……
王士伦和陈墨恍如坐而论道,一边的徐亮雄听得有些迷惑,这两位大人怎么聊着天,就打起禅机来了?
不过徐亮雄对他们的聊天内容,并不太感兴趣。
他当年也是才高八斗,眼界颇高。
所以觉得书经之学,不过是士人入门之基,所谓微言大义,常常流于空谈。
科举取士,只有策问之学,方是理政实用之学……
……
贡院,号舍之中。
贾琮对抄录的书经考题,揣摩推敲一番,等到心中有一些笃定。
这才又回到书经首题: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临大节而不可夺也。君子人与?君子人也。
此时,号舍外春雨如丝,润泽清凉的气息之中,似乎蕴含着一股天地沛然之机。
他心中思绪翻涌,文思脉脉,兴之所至,慨然提笔疾书,紫毫挥舞,稿纸上一行行古拙俊雅的手书,犹如喷薄而出:
托孤之望,寄命之德,大节之义。
唯清洌浩然之辈,迈蝇营利熏之垢,去阴霾晦暗之心,方可为之。
然则,仁义礼智之性,非人之初,刚柔善恶之气,非天之赋。
天以辽阔澄澈,则日月星辰循其里,地以宽坦寥廓,则草木山川繁其荣。
士人何以凝聚托孤、寄命、大节三者之勋。
无他,源于书经苦读,承于先贤教化,感于英辈垂范,磨于岁月苦砺。
然后见性明心,贞净之德方以始铸。
书经先人传言,典籍蒙尘高悬,非为朽朽之言,千年延续,浸润血火,印证生死,光照忠奸,即为雅言,也为刀剑!
青衫儒法业生,书经缎熔铮心,不谢托孤寄命之勇,不弃生死天伦大义。
蹈临社稷兴盛,扶庇正道沧桑,孤身可负风雨,敢效断头刑天!
……